哀溺文序

  永之氓咸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立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于是作《哀溺》。

偶题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

骚人嗟不见,汉道盛于斯。

前辈飞腾入,馀波绮丽为。

后贤兼旧列,历代各清规。

法自儒家有,心从弱岁疲。

永怀江左逸,多病邺中奇。

騄骥皆良马,骐驎带好儿。

车轮徒已斫,堂构惜仍亏。

漫作潜夫论,虚传幼妇碑。

缘情慰漂荡,抱疾屡迁移。

经济惭长策,飞栖假一枝。

尘沙傍蜂虿,江峡绕蛟螭。

萧瑟唐虞远,联翩楚汉危。

圣朝兼盗贼,异俗更喧卑。

郁郁星辰剑,苍苍云雨池。

两都开幕府,万宇插军麾。

南海残铜柱,东风避月支。

音书恨乌鹊,号怒怪熊罴。

稼穑分诗兴,柴荆学土宜。

故山迷白阁,秋水隐黄陂。

不敢要佳句,愁来赋别离。

放言五首·其二

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

祸福回还车轮毂,荣枯反覆手藏钩。

龟灵未免刳肠患,马失应无折足忧。

不信请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

行路难

君不见长安城北渭桥边,枯木横槎卧古田。

昔日含红复含紫,常时留雾亦留烟。

春景春风花似雪,香车玉舆恒阗咽。

若个游人不竞襻,若个倡家不来折。

倡家宝袜蛟龙帔,公子银鞍千万骑。

黄莺一向花娇春,两两三三将子戏。

千尺长条百尺枝,丹桂青榆相蔽亏。

珊瑚叶上鸳鸯鸟,凤凰巢里雏鹓儿。

巢倾枝折凤归去,条枯叶落狂风吹。

一朝零落无人问,万古摧残君炬知?

人生贵贱无终始,倏忽须臾难久恃。

谁家能驻西山日?谁家能堰东流水?

汉家陵树满秦川,行来行去尺哀怜。

自昔公卿二千石,咸拟荣华一万年。

不见朱唇将白貌,惟闻素棘与黄泉。

金貂有时须换酒,玉尘但摇莫计钱。

寄言坐客神仙署,一生一死交情处。

苍龙阙下君不来,白鹤山前我应去。

云间海上邈难期,赤心会合在何时?

但愿尧年一百万,长作巢由也不辞!

杏园中枣树

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

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

胡为不自知,生花此园里。

岂宜遇攀玩,幸免遭伤毁。

二月曲江头,杂英红旖旎。

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

东风不择木,吹喣长未已。

眼看欲合抱,得尽生生理。

寄言游春客,乞君一回视。

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

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

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

放言五首·其四

谁家宅第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

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

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顶波。

莫笑贱贫夸富贵,共成枯骨两何如?

赐萧瑀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勇夫安识义,智者必怀仁。

答章孝标

假金方用真金镀,若是真金不镀金。

十载长安得一第,何须空腹用高心。

宰予昼寝

唐代-佚名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论语·公冶长第五》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

  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常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炫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咈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愈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胤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庭,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快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後,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敎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於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如何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苟为炳炳烺烺,务釆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吾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於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谷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